多元共融
「唧唧、唧唧……」只屬於夏日的叫聲響起,炙熱的天氣讓人揮汗如雨。八月的中午,烈日把路邊的嫩綠照得炙熱無比,熱浪滲透着柏油路,使大地變成一塊巨大的燙板,直燙着人們的腳底,它似乎要發出所有能量,把路上的人趕回家。天空萬里無雲,蔚藍一片,空氣中夾雜人們的汗味,遠遠飄來一點隱約可聞的斷續蟬鳴。街上的人們穿著清涼透風的衣服,有些人穿着短褲短裙,有些人穿着短袖汗衫,有些人穿着涼鞋,帶來陣陣的夏日活力感,足以對抗那毒辣的太陽。可是我卻只能穿着那死氣沉沉的黑色外套長褲,穿着那平凡的運動波鞋。昔日的我也可以像街上的男女般穿着短褲短裙,充滿活力、信心的走在街上,可是如今……我只能在夏日以一襲黑色掩蓋着那疤痕。那一條只可蓋掩,卻無從消除的痕……
一場幾年前的火災,手腳的皮膚被燒得溶溶爛爛,身體變得慘不忍睹,不成人樣。平常的我不想出門,但今天是回醫院覆診的日子,父母也要上班,所以只有我一人在街上孤獨地走着。我閃縮著急步前行,只為了快點回到家中逃避街上眾人異樣的目光。將要到達巴士站了,可是眼前的巴士如無情的時間,一去不返、更無意停留。烈日當空照耀着,在衣服的侷促下,汗液已開始從脖子處往下流,剛剛護士們才千叮嚀萬囑咐我,塗藥膏纏繃帶後絕對不能被汗液弄濕,要千萬小心。我只能望着更前方的地鐵站,不斷說服自己「不要害怕」、「不要擔心」、「沒有人會知道的」,鼓起勇氣地踏入。我懼怕着那紛至沓來摩肩擦踵的人,更懼怕着與人零距離地站着,他們會知道我的秘密,會看見我醜陋的身體,會以歧視的眼光上下打量吞噬着我。
我站在人來人往的月台上,等待著地鐵的到來。幾分鐘後,地鐵伴隨着轟轟隆隆的聲響、路軌被列車輾過時的鳴叫,來到我面前。地鐵閘門一開,人們就如脫韁之馬,懷着一股蠻勁衝進車廂,我被他們夾在中間。我努力地保護自己,不被他們碰到自己那弱不禁風的皮膚,不被他們看見我醜態百出的容貌,更不被他們察覺到內心的軟弱。車廂上有些人在靜心地閱讀,有些人則用電話與他方的友人談天,時而低聲說時而大聲笑,有些勤奮的學生在努力學習,不被他人影響,好像只活在自己的世外桃源中。
我在人羣中遠望,看見一個空着的座位,那是一個有着黃色笑面標誌的座位,既是一個令人退避三舍的「關愛座」。「怪不得人們寧願站着也不坐,那是『批鬥座』啊!」我喃喃自語地說着。我不打算去坐的,然而那不聽話的軀殼迫使着我去接受那個關愛座。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下、毒辣的火球照耀下、外套長褲的束縛下,汗水已經流濕了底下的衣服,也漸漸流到那傷疤,既痕癢又疼痛,如千萬螞蟻喰食着,醫院的覆診也消耗了我不少的精力,體力漸漸透支。那笑容像魔鬼招手般吸引我,我心中暗暗說服着自己「就算普通人也可以坐」、「我也算是個殘疾人士」、「不要懼怕」。還在猶豫不決時,雙腳已不自覺地一步一步地在人海中擠擁到那關愛座前。我下定決心坐下,不再站着。坐下後,身體的疼痛也減少了。可另外一個問題也隨之而起,我小心翼翼地望着附近人們的反應,不過他們也沒有報以不滿、仇視的目光,反而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,我頓時放下心頭大石。伴隨車廂的搖曳,我漸漸進入夢鄉。
「快點起來,不要裝睡了。」一把刺耳的聲音把我從甜蜜的夢鄉帶回苦澀的現實。睡眼惺忪的我揉了一下眼睛,稍一定神,一個老太太站在我前面。她眼角有着淺淺的魚尾紋,頭髮略有點斑白之跡,可是卻化着濃妝豔抹的妝容,一身名牌,兼且穿金戴銀,既庸俗又浮誇。她挽着一個少少的名牌手袋,理直氣壯地站在我面前,像高高在上的皇后俯視着她的臣子般。我一面惘然看着她。不久,那刺耳的聲音又入侵了我的思緒。她說:「說的就是你,來來來,不要搶座位。現在的年輕人啊,質素真的不行,不僅不懂讓座位,還要和我這個老太婆搶。」說完還衝我反了個白眼,一直罵罵咧咧個不停。我百般無奈,但又怕多生是非,已經打算起來,把位置讓給她。可是那無用的空殼又再一次禁止着我作這
個決定。身體的疼痛感及疲勞感仍在,只要稍微動一下,傷疤便會與繃帶及衣服磨擦,不出一會兒,鮮紅的血液便會破繭而出,掙脫繃帶的束縛。「絕對不能被人們看到這恐怖醜惡的場面」我心裏暗暗地想着。我紅着臉、厚着面皮地跟老太太說明,自己的身體不太好,不太方便讓座,只要一到站便會把座位讓給她。可是誰都沒想到,她更來勢洶洶地一一迫近,不斷地在車廂發牢騷,不斷地辱罵着我。車廂只餘下她一人的聲音,在冷清寧靜的車廂下,她震耳欲聾的聲音更顯刺耳。
在旁的人們似乎都被她的聲音嘈得不耐煩。「就讓給她吧,年輕人站一下不會死的。」「你這個人怎麼這樣,視老人如草芥嗎?」那些剛剛一幅事不關己的人,現在卻加入了老太太那「正義」的陣營。合力跟我「說教」。
老太太在其他人的「幫忙」下更是如虎添翼,一步一步地向我迫近,她伸出如魔爪般的雙手,準備捉住我的手再一下拉我起來。我感覺到了她接下來的動作,可以做的只能默默祈求着上天,向他人投射出「救救我」的表情,可是根本沒有人有絲毫幫助之意,當然也不會有奇蹟的出現。她和我預期的一樣,把我的手抓緊再粗魯野蠻地拉起我。她就像拿起刀子在我的皮膚上劃下千刀。那脆弱的負累不爭氣,黑紅的血液從破潰的傷口處流出,順着肌膚慢慢流淌。那老太太的手上也沾染了我的血液,她驚惶失措地拿出紙巾於手上拭擦,並以侮辱歧視的話語恥笑着我:「你是怪物嗎?幹嘛要上街,躲在家中不要出來!」她沒有一般老人的美麗與艱辛、温柔與忍讓、和祥與滄桑。周圍人們的目光如一枝枝冷箭直搗心扉。我甚麼都不想聽,只想緊掩雙耳,低下頭就如同落泊的喪家犬。我無助在站着、想着「那是甚麼?名為人生的懲罰遊戲嗎?被命運厭惡着嗎?被名為宿命的珈鎖限制着嗎?我也想成為一個正常的人啊!這就是我被迫承受的懲罰嗎……」這裏的人都長着一幅比我還醜惡的嘴臉,扭曲着面孔,掛着一幅人畜無害的面具。「讀聖賢書,所為何事?」從小到大的教科書,就教導了那些虛有其表的人,這社會還真唏噓。
周圍的人們都開始竊竊私語,或是面面相覷。在這時突然有一把聲如洪鐘的聲音救我於苦海之中。一名坐在我對面的青年,雙眼炯炯有神地望着老太太。他說着與其他人不同的話語:「地鐵上的關愛座位,是提供給有特殊需要的人群使用,並不是所有老人都有這個權利。如果是身體虛弱或步履蹣跚的老人,自然有這個特殊待遇,但有些身體健康的老人,可以大早上起來晨練、大老遠只為逛一趟菜市場,就不能道德綁架乘客強行要求讓座,老太太你看上去老當益壯,聲音洪亮呢。有時候看上去正常的年輕人,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。社會上說着關懷共融,如今人們卻在落井下石,但卻忽視了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人也許有着我們都不能承受的痛苦,完全誤解了多元共融的真正意義。老太太,你既然想坐,那我的座位給你坐吧。」那老太太的臉一下子漲得紅紅的,臉上泛起一陣紅暈,尷尬地看着眾人,乾笑了兩聲,她的目光不安地四處游走,卻又不敢接觸任何人的眼光,窘迫地走到那青年的座位坐下來。四周旁觀的人們也一哄而散,但卻都低著頭,彷彿為自己的行為懊悔著。
從來沒有人為我伸出援手,我的眼眶頓時充斥着淚水,那點點滴滴如雨水般落下。那青年走過來,把幾張紙巾遞給了我,並信誓旦旦地告訴我:「你沒有錯。也許多幾分了解,多幾分關懷,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呢!」對!我確信社會上若每人能多作體諒,了解關懷,也許我與其他同病相連之人的不幸就能一一消解。看著他的背影,我暗許著:「我也要成為那照亮他人的光……」